冷菁：追忆我的父亲冷时习

（原标题：冷菁：追忆我的父亲冷时习）

冷菁作于2015年父親节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中年时期的父亲身高魁梧体格强健，不拘言笑、做事认真，勤劳坚强、性情耿直，不善应酬、脾气急躁。父亲读过几年私塾，老话古句经常挂在嘴边说叨，老年时期特别喜欢读书看报。

常听父亲说起，他的祖藉是江西省宜春市奉新县人，解放前因逃战乱往北走，就到了九江市武宁县落脚扎根。父亲12岁就做学徒，跟着师傅学做糕点与面点。童年时学徒的经历、受到的苛责磨难和严格管教及体罚，都在父亲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平日他处处讲"老规距"的那些条条框框，严于律已，并以此来教育约束子女们。从小我们就受到这些孔孟之道、礼仪礼节的严格管教，这是父亲对我们的影响力。

记得父亲常要求我们，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二郎腿是不能翘的。要主动在饭前铺好碗筷，饭菜上桌后大人不动筷、小孩不许先吃，吃饭时不许吧唧嘴巴，左手扶碗、右手拿筷，喝汤吃面时不能发出响声，吃菜只能夹自己眼前的，不许盘子里东挑西拣，不许把筷子插在饭中、不许抖腿。见到年长者要称"您"，问年龄：您今年高寿？问姓要称"您贵姓"？叫人时不可用"喂"字等。

过年过节的规距，更是繁文缛节、约束众多……我清楚的记得，我一家人还住在武宁老县城锅炉下的刘家老屋时，有一年的大年初一，我和发小邻居郭新新同床醒来，去找那除夕夜等我们熟睡后、父母包在枕头下的红包压岁钱。老人们说法是，要预防孩子们大年初一早晨醒来不懂事，避免没刷牙洗脸乱说些不吉利的话，有红包孩子们高兴了便不会乱说话了。那时红包有二元的，也有五元的。我俩找到枕头下红包后，兴奋的在床上手舞足蹈，唱起歌剧《白毛女》过年时的那段经典《北风吹》选段。可能是我俩被红包冲昏了头，竟又唱起了主角喜儿哭她父亲杨白劳被打死的那一悲惨唱段。我们马上遭到父母的喝斥，说大年初一如再乱唱、就要收回红包。吓得我俩躲在被子里、吐舌头做怪相，再也不敢出声。这件既好笑又尴尬的童年趣事，在我童年记忆是印象最深刻的。

每当过年时，看到孩子们、现在看到我的孙辈们，收到红包那高兴劲儿，就会联想起自己童年这件趣事！一晃……半个多世纪就这样过去了！

小时候父亲教我们背诵百家姓、三字经，也要背诵一年二十四个节气，还有一年12个月的大小易记顺口溜：1、3、5、7、8、10、腊（腊是12月），31日硬不差；4、6、9、冬（冬是11月）30日，唯有2月是28。

50多年过去了，至今我仍照此推算月份大小。由此，我深深体会到小时候学的规距和知识，是根深蒂固、受益一生的。

不管社会如何进步发展，有些老规距，至今在教育孩子时依旧是要借鉴提倡的。

父亲老一辈人都勤俭节约吃苦耐劳。休息日带着我们兄妹邻居一帮小子上山砍柴，下地种菜，手把手教我们很多生活技能。

父亲是武宁县食品厂的糕点大师傅，手艺很精。在那个物资匮乏年代，不像现在什么都能买得到，好吃的都靠家里自己做。虽然那时大家都很穷，但辛苦了一年的百姓们，都会把好吃的积攒到过年时享用。

那时，过年的气氛比现在浓多了，杀猪宰鸡，腌肉晒鱼，亲朋好友们每年过年的糕点都是父亲下班后做的，一天做一家，做到深更半夜甚至天亮。

我清晨起床擦着朦胧的眼睛一看，仿佛是到了食品厂，满屋子香气，一堆一堆放着各色糕点，有芝麻片、冻米糖、花生糖、芝麻球，还有薄薄层层的"云片糕"等，上面点缀星星点点的红绿丝，好看又好吃；还有那又大又膨的糯米"雪枣"，外面裹了一层饴糖，张大嘴巴咬上一口，又甜又松，喳喳作响，吃的半个脸都是糯米渣。

每当过年前的半个月，父母几乎每晚都帮亲朋好友在家做过年糕点，年年如此。两人为此辛苦忙碌整夜、牺牲许多休息时间，父亲操持做着糕点、母亲在旁帮衬，一直要忙到除夕的前—夜（年二十九），最后才轮到做自家的。尽管满屋堆着都是吃的，可父母早交代过，不许我们吃别人的东西，说这是别人家准备过年用的，偶尔只给些糕点的零碎末子尝尝。强调和我们说等到我们做了自己家的，你们可随便吃。

我记得半夜醒来上厕所，常会看到父母在厨房15瓦昏暗的电灯下，那熬夜忙碌的身影。

后来，慢慢的在家里经济条件好一些后，父亲经常会做手擀面给我们吃，面粉经他调好水、放点食碱，两手使劲揉捏面团后，用两个擀面杖反复碾压来回多次，面团就神奇的变成一大张面皮，把面皮叠成一长条梯形，而后切出的面条细细如丝。再浇上事先熬好的五香酱油，配上猪油、撒上葱花，这面条吃起来香气扑鼻，有碱香有韧劲。那个年月，一家飘香就会香遍邻里，母亲会给左邻右舍各端一碗，让大家一起品尝。

父亲自己亲手做的清汤也是难忘美味（南方人也称清汤为小馄饨）。父亲打出的清汤皮，薄轻如纸；父亲包清汤时动作快速，快的我们眼睛都看不过来，右手挑肉、左手一捏，像是流水线作业。几分钟功夫，面前已包成了一堆，用煮面条的佐料给我们每人下上一碗，香飘四溢，闻到香味一尝又烫嘴，口水就先流出来了。

到了元宵节，父亲又给我们做元宵（汤圆）。看着一个个小白球，在他手中竹篾晒盘里顺时针大幅度旋转，逐渐越滚越大，我们张大嘴巴看着，惊奇兴奋的尖叫。到了中秋节父亲还给全家做小月饼，猪油芝麻馅的，从木模里面父亲同时敲出来几个，在我脑子里把这想像成双胞胎出世，一个个排列成行，上面用小毛刷凃上一层油，就像化了妆似的，个个油光铮亮，看着都爱不释手。

父亲去世后，我们再也没有吃到过这些糕点那特殊的味道。有时怀旧的我会按父亲教我的要领去学着做，或去餐馆吃一顿糕点，但再也比不上父亲做的那么漂亮、那么香甜，那味道铭刻在心，一辈子也忘不了。

也许，这就是父爱吧！

父亲工作时从来都是兢兢业业、严肃认真的。他总是提前半个小时去上班，到厂里做准备工作，做任何事都是精益求精、从不马虎，这也苦了他工厂里带的那些徒弟们，他们工作时都是不敢言笑、不敢懈怠的。

在那艰苦漫长的岁月里，父亲用每月40多元的微薄工资、母亲也是两头顶着黑、早出晚归辛勤劳动，一起艰难养育着我们兄妹几人，维持全家五六口人的生活。父母上班时干的都是力气活，下班后还要带着我们砍柴、挑水、养猪。家里的这些高强度体力活，在我们渐渐长大后能帮助父母分担一些。

虽然父亲很严厉，我们都畏惧他，但他疼爱子女的心，我那时虽然小还是能体会到的。有时他从外面回来，一边会神秘地让我们猜猜，一边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点别人给他、舍不得吃的零食，给我们一点小小的惊喜！在六十年代困难时期，他偶尔会到餐馆买碗面回来，给全家打牙祭，父母只是尝一口咸淡后，便让我们兄妹一起分着吃。

父亲身材高大，每当我们淘气犯事时，他会高高扬起粗壮的手臂、宽大的巴掌，吓得我们抱头露腚却不敢跑。有时他的巴掌没有落下，却已经把我们吓得不轻。他大巴掌一打下来时就像拍苍蝇似的，还不把我们的小脑袋拍晕了吗？为此事，母亲总是心痛不已，常与父亲争执。说他应该打屁股、不应打脑袋，母亲担忧我们小脑袋被打坏后，导致我们不会读书了。好在我们几人读书一直还算争气，消除了母亲的顾虑。

父亲劳作一生，早已习惯了。他在退休后仍然不停的劳动，带着我们一家去种红薯、开荒种菜、上山砍柴、养猪换荞麦等，也借此教会了我们兄妹很多劳动技能。

父亲用他坚实的臂膀，山一样的父爱，艰辛地抚养着我们全家，让我们在苦难和劳动中摔打成长。虽然缺吃少穿，但我们从小跟着父母辛勤劳动，伴随着青春的脚步，我们也锤练了一付好身板，并继承了父辈们爱劳动、肯吃苦的个性，勤俭坚强的性格和乐于助人的品德。

随着岁月流逝，我们兄妹几人渐渐羽翼丰满、长大成人；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父母，离开了留有我童年少年成长的印迹、那个远方的武宁老家。

渐渐的父亲老了，仍很爱活动，他自己力所能及时，绝不麻烦别人。1984年在母亲去世后，七十多岁的老父亲还自己坚持拄着拐杖，出去买米买菜。他曾多次来过我的工作地——德兴，最长一次也是最后那一次是1985年，父亲那年75岁在德兴住了近1年。父亲虽是高龄，他住在我家里也没享到过什么清福。

30多年前我丈夫在外学医五年，我靠一个人工资抚养两个年幼的孩子，我每天洗衣做饭、教育孩子，还要坚持上班，生活之艰辛、工作之劳累可想而知。我那时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也没有太多经济能力，去伺奉我的老父亲。那个年代我自己工资也很低，且猪肉鸡蛋豆腐等等都要凭票券购买，一个月的肉票家里只能够吃一两顿。父亲他过惯了苦日子，不在意生活的艰难。他说他一个人在武宁家里太寂寞、无人说话，我又一人带两个孩子，也是想过来德兴和我做做伴，能一起帮着照顾家里。他会在我下班之前，帮我把菜洗好切好备着，还帮我在院子里搭建鸡舍，修补家里日常用具。家里的切菜刀，总是帮我磨的很锋利，让我顺手好用。

每天我上班后、孩子们上学后，他就独自到德兴市区街上去逛一圈，回家时路上累了，路过我单位办公室时，会进来歇息一会，坐在旁边看着我在办公室里忙忙碌碌，也插不上几句话，就是默默的看着我。

我送他出去时，会途径门口小集市，碰到有卖当地小吃的，想买给他品尝，他怕我花钱，一边阻挡、一边又是渴望的眼光。拧不过我时，最终让我买了点尝尝。等我回家后，父亲会与我评价这些吃过点心，包括点心的味道、卖相、配方和他的建议。这是他一辈子的职业习惯而使然。

父亲最后一次来我德兴家里，大概是1995年夏天直到1996年春节，我儿子大学放暑假时顺路把他从武宁接来家里。那时已是86岁高龄的他，仍然有兴趣亲手做各色过年的家中糕点，并热心指导来请教他的邻居们如何做面点。邻居们品尝后，都难以相信这是一个耄耋老人做出来的糕点精品，街坊邻居大家都赞不绝口。

父亲最后一次吵着要回武宁老家的起因是，他下楼时突然感觉四肢不听使唤，忙去医院检查，发现是脑血栓。由于发现早、治疗及时，而我丈夫是医生，每天在家给他按摩并做针灸推拿，外加父亲常年劳动、身体素质好，一个月后他便基本上恢复了。因年事已高、加之身体有病，这次走后他再也没来过我德兴家中。

1999年清明节我回武宁给母亲扫墓，亲眼看到父亲去桌边拿茶杯、不由自主摔倒在地。他又一次犯病，再次住进了医院。他生命力很顽强，高龄时一次次战胜病魔出院。这一次出院后白天我照顾他，晚上借住在楼下好友玉洁家。当时他还是对生活很有信心的，常和我说房子拆迁了，你现在还住在别人家，等他搬到拆迁新房后还望我继续照顾他，希望我能买个轮椅，每天推着他到街上去走走看看。一个多月后我要返岗、离开武宁时，他恋恋不舍、欲言又止，我在楼下回过头再看看楼上那扇窗，父亲睡在五楼北面阳台窗户边，扒着窗、昂起头，目送我走远。他当时的心思，我完全能够理解。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眼。

父亲瘫痪卧床八个多月，这对一辈子喜爱劳动，好动好强的他，是一种致命的摧残。虽然父亲被家里人全力照顾，终因受不了病痛折磨、对自己身体的恢复不做指望，他终于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没有坚持到他拆迁新房下来那一天，于1999年12月19日当日去世，终年89岁。

我赶回老家也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见到的只是他老人家遗容。短短几个月未见，映入我眼前的老父亲骨瘦如柴，与生前判若二人，没有了生动的模样，我悲痛欲绝、放声痛哭！

2015年的清明节前夕，武宁民政部门通知我们，父亲的土坟要火化并迁往武宁公墓，我特地回了一次武宁老家。清明当日，我特地为父亲准备了他生前一直盼望入住的"新房子"，和两个弟弟及两个侄子一起，在父亲坟前祈祷送念，放了鞭炮并烧了房子和钱纸。那一天，浓烟纸屑随风飘舞，伴着响亮的爆竹声，我心中默念，希望父亲在天有灵、全部收到。

当迁坟工人合力推到墓碑的那一瞬间，我顿感肝肠寸断……扭过头强忍泪水，又很不愿让人间悲痛、污泥浊气，沾污了父亲清贫一生的白骨，希望他在天堂安宁。

时隔十六年后，我目睹了父亲的遗骨和遗物。父亲那劳作一生的大手大脚，展现在我眼前。头戴藏青色帽子，深色中山装、黑色皮鞋，以及我们熟悉的老花眼镜、手表等，都在棺内一览无遗。

在殡仪馆等待他老人家的遗骨火化时，我目睹了刚刚失去父母的别家子女们、扑在父母遗体上撕心裂肺哭喊的场面。我触景生情、泪流满面，这种永别的痛苦我经历过两次，不忍再看。我悄悄退到门外，眼泪却止不住的长长流淌……

那天，一眼望去，平日不见风吹草动、寂静的坟丘山坡上，人头攒动，遍地纸花，不间断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人们用着同样的方式，各自祭拜缅怀着天堂的亲人们，添土锄草、插花烧纸，寄托哀思。天上盘旋着两只孤雁，被鞭炮声吓得在上空呜呼、来回打圈，仿佛是呼应着地面的车水马龙，呼应着这些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去的人们。

那天我们姐弟几人，按照当地民俗，在火化前，刺指滴血在父亲的遗骨上。伴着父亲遗骨化为灰烬，愿父亲在天堂保佑子孙后代繁荣昌盛，岁岁平安！

火化后，父亲的骨灰被安置在武宁公墓区一排排的某一个小格间里，从此我却再也没有了给父亲的墓地拔草添土的机会了。

至今，母亲已离开我31年，父亲去世也已16年了。父亲的一生，是平凡而劳作的一生。在我们子女的心中，父亲的形象永远是那么的伟大。他中年时伟岸的身影，教育我们那严厉的话语；老年时那颤巍的神态，都永远的铭刻在了我们的心里。

没有了父母，就沒有了远方的家。没有了父母，就没有了那份思念和牵挂，没有了过年时父母倚门盼望团圆的等待；也没有了"我回去看看爸妈"的理由，没有了想孝敬父母、送他们一辈子也不曾敢想的礼物的机会。没有了想吃父母亲手做的饭菜、元宵吃汤圆（团圆）的期盼，有的……只剩下这绵绵的回忆和无尽的思念！！

如今，我时常会久久地端详抚摸着父母的遗像，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表达也无从言孝。我深深地怀念着自己的父母，每每看到身边朋友的父母仍然健在，能健康快乐的安享晚年，心里除了羡慕还是羡慕，更多的还是我的愧疚、悔悟和遗憾！年纪越大，感悟越深！

在父母把我们抚养长大成人后，我离开了他们，去远方工作生活。

那时候我一年有24天探亲假，年青时贪玩的我，回家后只知道呼朋唤友，却没有更多陪伴父母。在我们成家后，父母全身心帮助照顾我们的孩子，我们却忙于工作、忽视父母患有病痛。在我们上有老、下有小的艰难时期，没有太多时间和经济条件去孝顺父母；在我们还有父爱母爱时，沒有珍惜他们已逐渐老去，尽孝是不能等待的呀。当我们拥有幸福的时候，却因不懂得珍惜，失去亲人后方知可贵，这些都是人生之大遗憾啊……

可惜人们忘却了时间流逝的残酷，忘却了人生之短暂，忘却了世上有永远无法报答的养育之恩。父母就这样真真切切的、在子女呼天喊地的悔恨中，带着对子女深深的留恋、死都放不下的牵挂，留给子女永远无法偿还的愧疚，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写此文章时，我几度哽咽、一度写不下去。我时不时看一眼桌边老父亲的遗像，这给予我信心能坚定的写完。一想起老父亲扒着窗户，费力扬起头目送我远行的最后一眼，想到看到他的遗容时那刻骨铭心的一刹那，我都会一次又一次的潸然泪下……

有一些事，我们年轻时无法懂的，当懂得时已不再年轻。世上有些东西可以挽回，有些东西，却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这就是人生最大的遗憾！

我爱您，我的老父亲！

父爱永存，恩重如山！

武宁 冷菁

2015年6月21日父亲节作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