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纽约的客人,也是曼哈顿米其林三星餐厅Eleven Madison Park的朝圣者,我们一家如同神游一般享用了14道法国菜和4道甜品,极致美食使我无限接近食材真相成为可能。
结束买单,803美元餐食费用早有预期并无惊诧,但 20%小费计160美元虽在预估之中,却仍让我如鲠在喉:小费背后的真相是什么呢?
我们为什么要付小费?
为何你会自愿或者被迫支付小费?小费为何既公开又隐秘,不在商品价格里体现?这是一种对隐私的尊重吗?小费是缺乏违和感的对立面吗?如果不付小费会怎样?小费是一种额外的等价交换吗?还是对服务的感恩吗?小费生态链被何种道德观驱使?它意味着什么呢?
和欧洲或者其他国家不同,支付价格的15%-20%作为小费在美国是一种近乎强制的,又不公开的约定成俗的规矩,无论你去餐厅,在酒店,搭乘出租车或者是给街头表演者照相,甚至是途中问路,都要给服务者小费。
优惠券网站VoucherCloud.net近期对2600多家餐厅的顾客进行了调查,结果显示大部分餐厅里75%的顾客给小费费率不到20%(可能会被气愤的服务生追打)。近一半的受访者表示服务生更卖力地服务才会多给小费。45%的客人给15%以下的费用,29%的顾客给15%-19%,而有23%的客人给20%以上。给付小费这件事在美国俨然成为社交雷区,特别是对旅行者,外来者来说经常伴随着失态和尴尬。
说到小费的起源还需追溯到17世纪的英国。小费刚开始在英国乡村盛行,有些农庄房客会付一些零钱给服务他们的仆人以示奖赏。这种行为很快传到伦敦,并在之后随移民新大陆者传入美国。小费在当时的美国被视为炫耀财富的行为,付小费是有钱人的特权。
如今在欧洲,小费仅仅是对服务非常满意的额外嘉奖,并不像美国那么正式和约定成俗。
那么美国这样的小费文化又是如何发展起来的呢?
在上世纪大萧条期间,美国实施禁酒令,餐厅酒吧的收入大幅度下降,雇主无法支付雇员足够的工资,雇员开始收取的小费成为劳动收入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服务生把小费预先换算成收入,作为对工资的弥补。自此,小费逐步变成了美国文化的一部分。
美国联邦政府规定的最低工资是时薪7.25美元,虽然不同的州法律规定略有不同,但大部分餐厅服务员的平均时薪只有2.13美元。小费的存在合理性可见一斑。
“客人给了小费,我们会很高兴,这是我收入的一部分,有了它我才能付各种帐单;如果客人不付,我当然会很不高兴,我为客人拿行李,快速安全地把客人送达目的地,提供了很好的服务,但是什么也没得到,这是不公平的。” 这是已经来纽约12年的巴基斯坦出租车司机告诉我的心声。
经济学常识告诉我们,价格总是围绕价值波动,价格也并非由成本决定。商品或服务的价值是信念和公平的平衡点,支付小费是否合理,小费的定价是否精准,完全取决于情感价值,难以量化当是难事不足疑。
小费抑或是一种价格重构吗?
你经常会听到一个相关理论是“公平价格”,这个概念是说,商品的定价应该是生产或服务的成本,花费的时间以及产品或服务与需求量之间的完美平衡。从顾客的角度看,他们总是希望以最小的价格获得最好的商品和服务;而提供服务者希望告诉客人他提供的服务最有价值,总是希望利润最大化,这一矛盾对立面的平衡工具也许非小费莫属。
当我傍晚时分步出曼哈顿44街的时代广场,洲际酒店的一个门童问我:“你需要出租车吗?”
我给他1美元;然后他几乎同时把我的需求告知5米开外的另一个门童,后者飞快地拦下一辆纽约标志性的黄色出租车把我们引入车内,告知司机目的地,我又给他1美金;最终司机把我们既稳又快地送达目的地廊檐下,我当然会欣然给他车资10%的Tips。
管中窥豹,这无疑是一种公平对等的交换。
也许我不需要排队,就能第一个得到我要的出租车;
也许仍然要排队,但我得到了他们更多的热情,溢出的善意,亲切的笑脸,谁知道呢?
我们应该为美好的有价值的东西有所付出,价格体现价值,金钱又作为价格的变现形式,小费是与主体购买并存且不可分割的价值体现。
美国神学家Reinhold Niebuhr在他的《道德的人与不道德的社会》一书中指出,人类作为个体在行动时遵循的是理性原则,以及对他人需求的切身感受,这让我们超越了自身固有的自私和偏见,成为有道德的人。
真是这样吗?
小费如同慈善一样是否除了“价格重构”,还具有“温情效应”的价值重塑呢?
我们知道,宽泛的动机是慈善行为的标签。
人们希望自己的生活有些积极意义;
期望感受到与他人的联系;
希冀为自己过往的负面行为寻求平衡感,抵消愧疚感,追求豁免;
有人希望再分配自己的财富,满足公平感或政治动机;
也有人期待自己的善举能为人所知,提升社会地位,实现自我满足感;
对有些人来说,能以这样他们认为正面的方式影响并改变周遭的人,也试图以此让受益人变得更像自己一样,达成“身份认同”。
宗教,责任,补偿,炫耀,内疚等等其他因素
。。。。。。
所有这些动机如同小费一样很难被衡量,极不容易被量化。很难说付15%的小费与付18%的小费原因动机有何不同。
很多人相信,应该放弃小费而利他主义至上,利他主义意味着善良,仁慈或尊重他人。而俄裔美国哲学家安·兰德女士认为事实上正相反:利他主义倡导自我牺牲,也倡导为了某种“公共需求”而牺牲他人,它把他人当作祭品。假若人人无私为公,人人都弃利而无我,那么公又为谁,谁又为公?
自私自利是人生存的前提,而利他主义是个人行为的选项。追求个人利益和幸福是每个人的最高道德目标,难道不是吗?
我在科罗拉多河巡游结束时因为没有零钱,给了美国船夫20美元小费,其实只要5刀即可,我完全可以让他找零,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我被他热烈的拥抱所震撼,被他对我的善意的嘉许所感染,理性在此一文不值。
亚里士多德关于“人是理性动物”这一定义如今备受抨击。
毫无疑问,我们感到自己似乎是在不断做出选择,似乎能够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我们是一种物质性存在的想法还冲击着我们长久以来一直秉承的观念——肉体与思想是截然不同的。
即使是儿童,他们也相信自己与他人并不仅仅是受控于物理法则的躯体,同时还是彼此独立,是有自我意识的个体,超然于物质世界之外,无拘无束。
心理学家不断证明理性是一种幻觉,我们的理性思考能力只体现在生活的最基本方面。
比如你渴了,不会听之任之,一定会去倒一杯水;我们不会允许孩子去点燃煤气灶;我不带驾照就不会在纽约租车自驾……
然而真相却是:即使是宣称最无私,最公平,最理性的人也会根据性别,肤色,个人经历,语言,外貌等等一系列参数做出假设,而这些假设会产生现实后果。
它们影响着雇主对求职者的评估;
它们引导孩子接近一些人而远离另一些人;
它们让我决定在纽约问路时是找一位白人还是黑人;
支付小费表象上看确有参数或量化规则,实质未必,其中必定浸润着人类的情感,爱意或不满如影相随,它是人类文明进化的产物,是人类对自由幸福追求的体现,也是实现相互尊重,彼此合作,并且满足自我的绝佳方式。
最近我在阅读的约翰·厄普代克的小说《兔子安息》中,兔子跟他的朋友查理谈起查理最近的手术有这么一段:
“猪瓣膜,”兔子强忍着恶心,“感觉糟吗?他们划开你的胸膛,然后用机器给你输血?”
“小意思,你被麻昏了,用机器给你输血有什么问题啊?不然你以为自己是什么?”
上帝创造,并将不灭灵魂注入其中的独一无二的物种,真与美的载体,善与恶的战场,见习的天使……
“你不过是部柔弱的机器罢了。”查理坚持道。
“不过”这个词让我不禁一颤,但种种证据来势汹汹——查理是对的。我们是一部部非常柔弱的但却是了不起的机器。无意识的联想和倾向总是人类的圣杯。`
我记得那个在洛克菲勒中心的下午,暴雨如注,找到出租车离去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失望不安中一辆人力黄包车出现在我们面前;“30美元去Toys R us (玩具反斗城)”。我们在雨中跳上了透明塑料布包裹着的人力车,黑人车夫极具动感韵律的Hip-Hop歌声与我家儿子洋溢着幸福的笑脸在雨幕中交织,感慨万千。
从某种意义上说,放弃“自私”也就是放弃自尊。
小费和慈善一样是人类文明和道德进步的驱动力。
因为自私,我们发现了火种,我们创造了文字,我们能用计算机和飞机,我们写出方程式,程序和歌剧……
人类在具象事物基础上具备了抽象能力;
我们为了更好地生存和交换,发明了“钱”这个概念。然而钱和一切人类抽象能力导致更多的抽象,就像钱生钱,无须创造任何真正的价值。在数据和互联网时代,我们同样陷入了执著于价值表征的陷阱。比如转发一个帖子就算支持环保了,点个“赞”就是上街游行了,混淆廉价的在线行为与真正对社会有实质影响力的实际行动。
本质上,我们只是相互之间做营销罢了。
由于现代数字技术对匿名性的倾向,我们创造了大量真实或者半真实的自我,在不同的身份和关系中周旋,让我们变成不同的心理性存在。
我们的认知过程与设备,网络,物理环境分享,我们的自我变成“连接”和“关系”的总和。
我们的“头像”不再只是真实或半真实的自我再现,而是在塑造和改变主体的心理和行为。
如果我们持续修改真实自我以匹配虚拟自我,我们丢失的将是什么?
有人问过我这样一段偈语,一个人如何能够身处闹市却远离尘世?答案是:
奴隶主让他的奴隶顶着装得满满的一壶水穿过集市,只要撒出一滴水,就将受到鞭刑。最后,奴隶成功通过了考验,而集市对他来说如同荒野丛林,他丝毫不知道集市的模样,丝毫不会察觉他身边发生的一切。
我们永远不能忘记并且必须铭刻那根没有落下的鞭子。
If you want to go fast,go alone.If you want to go far,go together.—African Proverb
如果你要走得快,那就独自前行;如果你要走得远,就一起向前。--非洲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