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生命的起源

作者：网易科技专栏作家 师北宸（微博）

《技术想要什么》阅读笔记（1）

按：最近中信出版社出版了凯文·凯利（Kevin Kelly，后简称KK）《技术想要什么》一书中文版（中信版译为《科技想要什么》），第一时间买来读完之后发展，作为一部技术哲学书，KK写得极好看，数据翔实，逻辑分析清晰透彻，语言（译文）简洁生动。非常具有启发性和思考性。这是我最近读过的最好的一本书。这毕竟是一本30万字的技术哲学书，有兴趣读的人估计不会太多——考虑到搞互联网的人不爱读书这个因素的话，我觉得非常有必要、也很有兴趣花一些篇幅来介绍一下这本书。因为篇幅原因，将连载成好几篇来谈。

在《技术想要什么》一书里，KK以极广的视野，极大的时间尺度（从宇宙大爆炸开始），通过生物学、物理学、宇宙学、科学史、人类学等多个学科的研究结果和观点，阐明了他的核心观点：技术是已知的六种生命形态（植物、动物、原生生物、真菌、原细菌、真细菌）以外的第七种生命形态。整本书谈论的话题为什么是技术元素，它是如何起源的，现状怎样，未来如何发展，如何应对技术元素产生的种种问题，以及如何揭示技术元素的规律并为我们所用。

技术生命的起源

技术早于人类出现。在KK看来，技术或起源于宇宙大爆炸。他用极其精彩的语言描述了氢原子怎么从宇宙大爆炸中进入水分子再进入人体再成为技术的一部分——我们周围生物的真实年龄比它们外表看起来要老得多，构成它们组织的原子或许来自数十亿年前。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们也能发现技术远早于人类出现。在人类出现数百万年以前，许多动物开始使用工具。黑猩猩用细枝条狩猎，白蚁衔着泥土建起土塔，鸟类用细枝编织成巢穴，章鱼寻找贝壳随身携带，作自己的移动住宅。从人类诞生时起，技术已经在我们身边。但我们长期以来对科技的关注远远不够。

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自1790年乔治·华盛顿第一次发表国情咨文以来，每一任美国总统都要就国家现状、前景和全球最重要的力量向国会发表年度咨文。1939年之前“科技”（Technology）这个术语从未以口语的形式出现。1952年之前，它从未在一篇国情咨文中出现两次。毫无疑问，我们祖先早已被科技包围。但作为所有发明的总和，在其成熟期的大部分时间里，科技是个无名氏。

人类对科技的忽视历史悠久。古希腊人使用“techne”这个词时，指的是艺术、技能、收益。在柏拉图所在的时代，大部分学者认为techne属于底层知识，是不纯洁、低俗的东西。因为对实践知识的蔑视，柏拉图在对所有知识进行复杂分类时甚至省略了对手工艺的说明。他的老师甚至更加极端，极力反对知识最重要的载体——文字，以至后人研究苏格拉底的思想时只能阅读柏拉图的记载。

当然，科技本身并不会消失。希腊人发明了铁焊接、风箱、车床和钥匙，他们的学生罗马人发明了拱顶、引水渠、吹制玻璃、水泥、下水道和水磨坊。但是，在他们的时代以及此后许多个世纪，总体而言，所有被制造出来的科技产品实际上不为人所知——从未作为独立主体进行讨论，甚至从未被人们思考过——包括古代最杰出的圣贤。在古代，科技无所不在，人们却视而不见。有时候，技术也被归到“文化”范畴去讨论。

但是，“文化”这个词汇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缺陷：过于局限。1802年，德国哥廷根大学经济学教授约翰·贝克曼（Johann Beckmann）用“有用的艺术”为科技正名，它认为建筑艺术、化学工艺、金属工艺、砖石工程和制造工艺等知识领域相互交叉，需要用“系统的结构”来教学，并撰写《技术指南》（Guide to Technology）。《技术指南》成为这个领域第一门课程。贝克曼为科技正名时认识到，我们正在进行的发明将以自我繁殖的形式孕育其他发明。科技艺术产生新工具，新工具又引发新艺术，新艺术再次催生新工具，无限循环。

科技史学家林恩·怀特（Lynn White）观察到，“中世纪晚期的主要辉煌成就不是大教堂和史诗，也不是经院哲学，而是推动了这样的潮流：这个庞大文明在历史上第一次主要依靠非人力动力来生存，而不是奴隶或苦力的汗流浃背。”他发现，机器正在成为我们的苦力。

当科学家们开始研究技术系统运转时，很快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迹象：科技的庞大系统经常像原始有机体一样工作。网络，特别是电子网络，显示出仿生行为。电子邮件发出后，网络会将邮件截成数段，然后通过多条路径将这些片段发送至收件人地址。多路径不是预先确定的，而是根据整个网络的实时流量“临时决定”。事实上，电子邮件分拆成两个部分，可能历经完全不同的路径，达到终点时又恢复如初。如果某个片段在传送途中丢失，会再次从其它路径发送，直至抵达终点。这种不可思议的有机性令人吃惊——它像极了蚁巢中传送信息的方式。

在系统观察了大量生命系统之后，科学家们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无论生命的定义是什么，其本质都不在于DNA、机体组织或肉体这样的物质，而在于看不见的能量分配和物质形式中包含的信息。同样，随着科技物质面纱被揭开，我们可以看到，它的内核也是观念和信息。生命和科技似乎都是以非物质的信息流为基础的。

我们往往倾向于将科技等同于最新发明创造出来的工具和器械，虽然近些年随着计算机和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人们也普遍接受了技术能以非实体的形式存在，比如软件，但人们一般不会把绘画、文学、音乐、舞蹈、诗歌和通常意义上的人文科学归属于科技。其实，技术应该包含这些内容。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和巴赫的赋格曲与Google的搜索引擎和iPhone同属一类，在KK看来：它们都是大脑产生的有用的东西。

“文化”这个词汇不能表达出这种推动科技发展的必不可少的自推进动力。实际上，科技（Technology）这个词也不是特别贴切，因为它既可以代表具体的方法和装置，也可以代表有具体方法和装置之间形成的科技系统。KK创造了一个词汇来代表环绕我们周围的科技系统，他称之为technium（KK个人blog也叫“technium”），《技术想要什么》中文版里译者将它译为“技术元素”（后文将大量提到这个KK自创的名词，理解它非常重要），在不同的语境下也可以理解为技术生态或技术系统。技术元素不仅指硬件，而且包括文化、艺术、社会制度以及各类思想。它包含无形的事物，例如软件、法律、哲学。最重要的是，它包括人类发明所具有的“繁殖”动力，这种动力促进新工具的制作和新的科技发明，鼓励不同技术进行沟通以实现自我改进。

技术的生命特征

科技具有自主性——或者说一定的自主性。很多人强烈反对技术元素具有自主型理念，他们坚持认为技术只能听从人类的指挥。生命具有自主性，新生的角马出生后就会自己走路，可是人类婴儿出生后若没有母亲的照顾就会死亡。而且即使成人也不具备100%的自主性，因为我们依靠内脏中的其它物种（如大肠杆菌）帮助消化食物和分解毒素，那么这是否说明人类没有自主性？

事实上，没有任何一种生物或技术具有完全的自主性或完全不具有自主性，物种之间、生物与技术之间的区别不在于是否具有自主性，在于自主性的程度。

怎么判断自主性？在KK看来，如果某个实体表现出以下任何一种特性，它就具备自主性：自我修复、自我保护、自我维护（获取能源、排放废物）、对目标的自我控制、自我改进。就技术元素而言，我们无法找到表现以上所有特性的系统的例子，但是有大量表现部分特性的例子。无人机可以自动驾驶，在空中飞行数小时但不能自我修复；通信网络可以自我修复但不能自我繁殖；计算机病毒可以自我繁殖但不能自我改进。

“需求”一词不是人类专用，所有有机体都有若干共同的基本欲望：生存，成长。就技术元素而言，需求并不意味着深思熟虑的决定，有机体也如此。

语言——开启技术生命之门

尼安德特人和直立人拥有更大容量的脑，但为何在进化的过程中被淘汰了？原因是现代智人发育出神经元重新组合的脑。脑容量的大小并不决定物种智慧程度，脑内神经元的“链接”——系统化、结构化、网络化的“链接”更为重要。而语言则是人类大脑的最独特的产物之一，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Dennett）曾说：“思维的进化历程中，语言的发明是所有步骤中最令人振奋、最重要的。”语言的创造是人类的第一个拐点，改变了一切。

一些科学家相信，是科技激发了语言。向运动中的动物投掷武器——石块或木棍，用足够的力量击中并杀死目标，这需要类猿人的大脑进行仔细的计算。每一次投掷都要求神经中枢大量连续的精确指导，这一过程只在霎那间完成。神经生物学家威廉·卡尔文相信，一旦大脑提高想象多幅投掷场景的能力，它就将真正的投掷过程转变为一系列快速闪过的念头。大脑用投掷语言替代投掷木棍。因此，技术被赋予的新用途就是创造原始但有益的语言。

语言让思想融合交流，创新得以孵化，通过儿童实现代代相传。现代智人开始制造更出色的猎捕器械、钓鱼工具和烹饪方法更好的工具意味着更好的营养，这有助于进化速度的提高。营养改善的主要长期后果是寿命的稳定增长，——寿命增长是人们获得科技后最明显也是最重要的结果，这并非巧合。

与此同时，我们的基因与我们的发明在共同进化，我们驯化动物（所有种类的狗，养牛）、种植谷物的同时，自己也被驯化。我们的牙齿不断缩小（“归功于”烹煮），肌肉变得纤细，体毛逐渐褪去。我们驯化技术（动物养殖、农作物种植）的同时，技术也在驯化我们。我们必须和技术共同进化——这听起来似乎很可怕，未来，人类一定要和机器缠绕在一起进化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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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师北宸，互联网从业者。曾做过社交网站，媒体编辑。不懂技术的技术爱好者，关注技术对社会的影响，希望作一枚讨论互联网常识的数字弥母。